一個委託代理理論例子
《史記》淮陰侯列傳有如下敘述:「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中國歷史許多不幸事件總是不斷地重演:歷來開國功臣無不被開國君主殺害而死。淮陰侯韓信的例子只是洋洋中國歷史中冰山一角。春秋時期,大夫文種幫助越王勾踐復國,成功後卻遭殺身之害;徐達、李善長等協助明太祖朱元璋削平群雄,驅逐元室,明朝開國以後,都逐一被朱元璋所殺。
果真如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所言:「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開國君主殺戮功臣是必然之結局?宋代開國君主趙匡胤,縱有猜忌跟隨他打天下的功臣有謀反之心,卻沒有把他們殺掉,「杯酒釋兵權」換回所有功臣之性命;唐太宗李世民得力於眾部屬之助而取得天下,他的部屬最終沒有遭殺害或被勸退,相反,李世民即位後且成為「貞觀之治」的重臣。其實經濟學可以對上述現象給予合理的解釋。
在古代帝王經世襲傳位的「家天下」社會裡,國家是該世襲家族的資產之觀念牢不可破。皇帝是國家的擁有者,大臣是受皇帝之命管理國家的人,這關係具有「資訊經濟學」(Information Economic)中委託─代理模型(Principal – Agent Model)的意義:皇帝是委託人,大臣是代理人,作為委託人的皇帝要求作為代理人的大臣達成他的目標。古代帝王的共同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國祚永恆不斷地傳下去;另一方面,維持生活安定、收入豐厚是大臣們的目標。因此,皇帝對家族王朝受到威脅的事情十分敏感,若有些微風吹草動便會作出很大回應;相反雖然大臣們具有儒家忠君愛國的思想,然而若其收益受到嚴重損害,也會作出積極反抗。從經濟學角度看,皇帝需要設計一份能夠滿足大臣最大收益目標,而又可確保家族王朝永世延續的合約(Contract)。
由於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的關係,世上永遠存在訊息不對稱(Asymmetric Information)現象,身為九五之尊也無法知道大臣們心裡在想什麼。如前所說,皇帝對家族王朝受到威脅的事情十分敏感,對自己槍林彈雨,幾經艱辛而取得的天下尤甚。所以開國皇帝對國家被他人取而代之的成本遠為高昂。加上要獲得跟隨他打天下的大臣是否有謀反之心的訊息費用(Information Cost)又高不可攀,因此為了安心,惟有斬草除根把所有功臣誅滅殆盡而後快。勾踐、劉邦,朱元璋就是基於此而大開殺戒。
訊息經濟學告訴我們,在委託與代理關係下,訊息不對稱乃無可避免,因為委託人要知道代理人是否依照他的目標辦事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套用經濟學的術語,是難以分辨代理人的類型。然而有兩種方法可以解決訊息不對稱問題:一,是代理人作出某些行動,向委託人傳達他所屬之類型的訊息,稱為「訊號傳遞」(Information Signaling)。張良幫助劉邦完成帝業後,旋即向劉邦請辭引退,歸園田居去也,他的行動,就是「訊號傳遞」的例子;二,是由委託人制訂各種不同合約,由代理人選擇最優者而執行,這種方法稱為「訊息甄別」(Information Screening)。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就是屬於「訊息甄別」的例子。
趙匡胤在一次酒宴上,當酒興正濃的時候,突然屏退侍從歎了一口氣,給他的一眾曾經出生入死的禁軍高級將領講了一番自己的由衷之言,說:「我非爾曹之力,不得至此,念汝之德,無有窮已,然為天子亦大艱難,殊不若為節度使之樂,吾今終夕未嘗安枕而臥也。」眾人聽後都有不明之解,石守信、高懷德等驚駭地忙問其故,趙匡胤接著說:「是不難知,居此位者,誰不欲為之?」眾人連忙表示沒有異心。但趙匡胤繼續說:「不然,汝曹雖無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貴何?一旦以黃袍加汝身,雖慾不為,不可得也。」此時眾人為之驚恐,懇請趙匡胤給他們一條「可生之途」。趙匡胤隨即將心意表白,說:「人生如白駒過隙,所欲富貴者,不過多得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耳,汝曹何不釋去兵權,擇便好田宅市之,為子孫立永久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君臣之間,兩無猜嫌,不亦善乎?」翌日,石守信、高懷德、王審琦、張令鐸、趙彥徽等上表聲稱自己有病,紛紛要求解除兵權。以上就是「杯酒釋兵權」的故事。趙匡胤的一番說話,是他甄別眾禁軍將領訊息的手法:願意接受放棄兵權的將領,便是沒有謀反之心的類型。趙匡胤由於採用了「訊息甄別」方法,各將領功臣得以幸免於難。
雖然訊息不對稱不能避免,但是皇帝仍然可以降低獲得功臣是否心存謀反的訊息費用。縱觀中國歷史,唐太宗李世民就做到這點,因此跟隨他取得天下的謀臣,全都能得以活命,而且成為唐初治世的棟樑。李世民跟其它開國君主不同之處,是他真正能夠與下屬保持朋友與兄弟之深厚關係。據史冊記載,李世民鼓勵臣下直諫,其中魏徵前後諫事二百餘件,每都直陳其過,但李世民卻虛心接納,並擇善而從。據此足以得悉李世民對臣下是十分瞭解,不然的話,絕不會接納王珪、馬周、孫伏伽、褚遂良等人之諫言;從另一角度看,他們向李世民進諫就是一種「訊號傳遞」行動,因為若非忠心,絕不會冒死向皇帝提出逆耳之言。這點相信李世民是清楚的。儘管這或許由於李世民早已懷勵精圖治之心才有這樣容人之量,然而這促使李世民無需付出很大代價,便可得知下屬之心,大幅降低獲取訊息之費用。誰人忠心,誰人奸詐,絕對逃不過李世民的法眼。所以貞觀一代,功臣魏徵、尉遲恭、秦瓊、李靖、房玄齡、杜如晦等不但能夠跟李世民共渡患難,而且能夠共享富貴。
總而言之,在高昂的訊息費用下,開國皇帝為了確保江山穩定,難免要犧牲他的一群功臣不可;然而皇帝與功臣們亦可嘗試將個人訊息向對方發放,從而降低訊息不對稱之情況。中國歷史上開國功臣的命運出現如此極端的結局,乃由於雙方是否懂得傳遞訊息的技巧。